深冬的下午,一陣寒風吹來,讓站在街邊的張曉帥打了個寒噤,他一只手插入褲兜,一只手握手機,眼睛不時望向道路左側,等待著預約的網約車來接他。
在他腳邊,地上放著一個小行李箱,旁邊是一個由被褥塞滿的黑色塑料袋,外加一個裝有洗漱用品的透明塑料袋和一個小紙箱。這是張曉帥的全部家當。他來自河北邯鄲、漂在北京11年有余。“我找到了一份更適合的工作。”12月5日這天,是張曉帥離開富士康的日子。更為準確地說,當經濟觀察報記者來到富泰京精密電子(北京)有限公司采訪時,恰巧碰到了辦理完離職手續,拎著行李走出富士康那扇大門的張曉帥。張曉帥此前所在公司的辦公地是,位于北京大興區亦莊經濟開發區地澤北路9號的富士康三期。“我來這邊才幾個月,但早在2007年9月就已經來富士康了,最初是在那邊工作。”張曉帥伸手指向來車相反的方向,那是北京富士康二期,與三期同在經濟技術開發區內的同濟中路18號,張曉帥在那兒工作了將近11年。
得知經濟觀察報記者的來意是了解富士康裁員情況后,張曉帥搖了搖頭,“我是主動辭職的,不是被裁。”他說,新工作待遇不錯,既不用像在富士康這么苦,又有活干,思來想去,還是走得好。
與張曉帥同一個廠區,來自內蒙古的女孩孟連,于五點結束了產線白班工作后,來大門口取快遞。留著齊頭簾的她,還戴著一個黑色口罩,只露出眼睛。面對跟在身后的記者,孟連邊找快遞邊撂下一句話,“我馬上也要辭職了,要不你采其他人吧。”
在多次請求下,無奈的孟連只好讓記者添加了微信好友,隨即拿著快遞跑進了廠區。之后她通過信息道出了要離開的緣由,“廠里沒訂單,工資又太低,伙食也不太好。”
在這個被稱為“世界工廠”的富士康里,外人只知道它擁有全球晝夜不停的規模產線,殊不知也有冷清的時候。
“七八月份一過,富士康的旺季就過去了。”在深圳市富士康龍華科技園工作的劉立新,外出買藥時遇到了上前詢問的記者,“喏,現在(12月2號)就是它的淡季。”
在同學推薦下,劉立新于2016年來到富士康,成為蘋果和華為手機產品產線的一名工人。“近來的訂單量也就是旺季的1/3。”劉立新坦言,他所在的熱門產線都如此,何況其他產線。
張曉帥和孟連也都提到了一點,“現在廠里沒活干”,于是,離開已經成為不少富士康人的選擇。
但與張曉帥的主動請辭不同,有不少人面臨的是被迫離開。
“流動”的富士康人
自步入2018年以來,為蘋果生產iPhone的核心組裝工廠里,富士康、和碩和偉創力都在不斷投入產線建設,以應對蘋果旺盛的訂單需求。
其中,對于蘋果業務占據整體營收50%的富士康而言,為了緊緊抓住蘋果這個全球大客戶,富士康幾乎所有產線都押注在iPhone的最新機型XR上。
據公開報道資料顯示,僅富士康鄭州園區就為iPhone XR配備了27條產線,只保留了4條iPhone XS產線;富士康深圳觀瀾園區的12條產線,也隨時待命組裝iPhone XR。
據劉立新介紹,富士康的蘋果產品線在旺季時能做到每天持續運轉近20個小時,“白班和晚班倒著來。”他告訴記者,保守估算富士康每條產線每小時生產500臺手機,這一天下來的產量驚人。
不過,讓富士康始料未及的是,自今年10月以來,消費者對蘋果手機的需求呈現疲軟態勢,這讓蘋果不得不采用降價策略來回暖市場。記者從京東蘋果旗艦店等iPhone的電商渠道了解到,上市才一個多月的iPhone三款新機型均降價超千元以上。
而為蘋果投入了大量產線規劃的富士康則迎來當頭一棒:蘋果不得不調整其新機的第四季度訂單,有數據顯示,蘋果在富士康的原訂單需求基礎上減產約500萬部。按照上文對富士康產能的粗略計算來看,這次減產遠超其全線一周的產能負荷。
富士康在美國的兩家公司未來三個月之內裁減155名員工的消息曝出后,“鴻海集團預計裁員34萬人,明年要削減29億美元運營成本”的報道也不脛而走。
消息中提及被裁減的崗位主要涉及制造部門、組裝部門以及部分有關聯的崗位人員。
劉立新坦言,“產線上的工人來來往往,流動性本來就大,但對于裁員的消息,也只是聽說國外有,自己身邊還沒見動靜。”
11月21日有媒體報道稱,依據富士康內部流出的備忘錄顯示,富士康將在2019年大幅減少開支,最高可能達50%,約200億元。其中,i-Phone業務將縮減60億元開支,并可能有10%的非技術崗位被裁撤。
對此,經濟觀察報記者嘗試聯系富士康工業互聯網股份有限公司(簡稱工業富聯)的首席執行官鄭弘孟,并未得到相關回應。
而向富士康科技集團媒體負責人史禎寰求證時,除“不清楚美國裁員的具體情況,關于中國裁員的事宜,也請以公司的官方聲明為準”的答復外,還有一份富士康近日發出的官方回應。“費用縮減主要針對集團經營績效未達標單位及獲利表現不如預期的對外投資,并涉及如行政、事務、物流等周邊費用,但不包括集團研發及新產品開發經費。”
此外,執掌這座“世界工廠”的老板、68歲的郭臺銘,也于11月24日在臺灣公開對傳聞予以否認。“不是裁員,而是人員調整,因為要成立工業互聯網研究院,一些員工會被送去培訓,很多人會面臨工作性質和結構轉移。”
記者從劉立新、孟連等處了解到,目前深圳、北京的產線當中并沒有推出任何培訓相關事宜,他們的日常工作生活依然是圍繞產線、宿舍簡單的兩點一線。
第一手機研究院院長認為,無風不起浪,“蘋果訂單的大幅減產,自然造成富士康大規模的削減成本,甚至與裁員直接關聯。”他表示,工廠效益正在不斷壓縮,產線過剩下自然會通過裁員來維持經營。
另外,他分析,原本對于蘋果的規模化訂單,富士康就要面臨和碩、偉創力的直接競爭,而今又大幅縮減,成本效益受挫的情況下,局面更加雪上加霜。
跳著舞的大象
對蘋果依賴較強的富士康,遭遇窘境的同時,也直接讓母公司鴻海集團的股價不穩。但在工業和信息化部賽迪研究院軟件與信息服務業研究中心副總經理王云侯看來,鴻海旗下的A股上市關聯公司工業富聯的慘淡市場表現,也對其帶來負面影響。
成立于2015年的工業富聯,主要開展工業互聯網化轉型。“我們不是工廠,而是智能制造基地。”推進工業互聯網轉型,甚至被郭臺銘視為褪去身上“代工”標簽的關鍵方式。
郭臺銘曾在多個公開場合強調,“工業互聯網在集團內部推行的成效顯著,富士康也將借助大數據、AI及自動化技術成果進行轉型發展。”
在賽迪顧問總裁孫會峰看來,傳統制造業發展壯大的基礎和時代背景下,富士康已然看到了工業化時代里,標準化產品的批量生產模式需要提高效率,此外,“未來制造業服務的核心競爭力不再是產線和產能,而是基于產品和服務與消費者建立實時在線的鏈接,快速滿足客戶個性化需求的能力。”他認為工業互聯網對于富士康而言,是步入下一輪制造業革命必須把握的機遇。
對工業富聯長期觀察的互聯網分析人士王吉偉認為,郭臺銘不過是將鴻海旗下的一些子公司納入其中,工業富聯在精密工具和工業機器人方向的業務占比微不足道。
從工業富聯招股說明書中可知,過去三年中,其銷售收入分別為9.3億元、6.5億元和9.66億元,占主營業務收入的比例均不足0.35%。其中工業機器人產能、產量與銷量更是連續三年下降。
“即便推出了工業互聯網平臺BEACON,但工業富聯至今都在對外擴散平臺概念,真正落地的項目太少。”在王吉偉看來,盡管BEACON平臺頻頻入選各種試點單位與示范項目,卻始終不被相關二級市場機構看好,甚至自今年6月上市以來,股價也持續下跌。“實質進展鮮少透露,不免讓工業富聯落入‘忽悠’的陣列,讓外界對其能力持疑。”王吉偉說。
這一觀點與王云侯不謀而合。“我若是投資者,也難以相信富士康畫的餅。”他指出,從工業富聯的年報業績中,很難看不出新業務和傳統業務的拆分,營收報表仍舊以通訊網絡設備、云計算設備的代工為主,而工業互聯網部分BEACON平臺本該有的強勁企業服務營收,在報表中全無體現。“年報中包含了大量代工業務的收入,以此偷換概念掩飾其工業互聯網等新業務的成果。”王云侯認為,這不免會讓工業富聯背上,以工業互聯網概念包裝上市的企業名號。
在王云侯看來,富士康轉型的最大優勢在于其產業經驗及對垂直行業的理解,“這也是工業互聯網企業的一個普遍現象。”但需明確的是,工業富聯缺少在軟件層面的積累和核心競爭力,這會讓其陷入瓶頸期——在制造業市場份額飽和后進入工業互聯網領域,面臨較大挑戰。
郭臺銘在今年6月22日舉行的股東會上表示,“鴻海作為全球最大的電子制造商,將從單純的制造業轉型成工業互聯網平臺企業。”但外界對于“工業富聯是否真在做工業互聯網”的問題,尚未做出明確定位。
舊去新來
郭臺銘率領著富士康,近年來在轉型的主干道上不斷嘗試。從30多年的傳統代工制造企業,轉向工業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方面。
然而,百萬員工的體量讓富士康在轉型中難免遭遇陣痛。如今讓郭臺銘頭疼的是,富士康這頭大象在2018年即將收尾時,還能否輕盈跳舞?
在制造業毛利趨于一致的背景下,富士康想從全球代工廠轉型成為“工業互聯網”企業,還要將物聯網、機器人、人工智能相關業務確定為其發展方向,至少從目前來看,郭臺銘的夢想與現實還存有距離。
但對劉立新這樣的富士康工人來說,夢想很簡單,“裁不裁員,我都會走的。”如今臨近不惑之年的劉立新,規劃來年創業。
就在張曉帥乘車離開后,記者遇到了外出廠區的何文杰,年紀輕輕的他在今年10月份通過中介公司來到富士康,當被問及工作感受,他摸著后腦勺,笑著說,“目前還挺好的,底薪兩千多。”